“你来这里。”谢玄览站在行廊最里侧,也是最宽敞豪华的一间教舍窗边,朝从萤勾了勾手。
从萤走过去,见屋里的学生们年长才盛,想必是甲舍的人,正以《道德经》中“民多利器,国家滋昏”一句清谈坐论。
有人保守谦抑,有人好大喜功,各执一词。从萤正默默思索自己的答案时,忽听教舍内响起一道温柔如水的女声:
“利器可以杀人、可以救人,成佛成魔,非在刀锋一瞬,而在执者一念。仁者执器,锄奸扶弱、保家卫国;戾者执器,欺伤同袍、戕家窃国。牧民者当谨慎处,非锢锋镝于闾阎,乃导苍生于仁术耳。”
这倒是与从萤心中所想不谋而合
,她好奇地躲在谢玄览身后向屋里张望。
谢玄览介绍道:“那是我大嫂,她旁边那位是我大哥。”
从萤听说过他们贤伉俪的佳话,如今一瞧,果然珠联璧合,十分登对。
谢玄览说:“我大嫂亦学富五车,因已身为谢氏妇,便可常来丛山学堂清谈游玩。她是女丙舍的诗赋老师,有时由我大哥作陪,也常与男甲舍的秀才们清谈论战,这些都无可非议。”
从萤望着大嫂点点头:“这样也蛮好。”
“虽然我不喜清谈,在你面前也只能算粗通文墨。”
谢玄览清咳几声,忽然微微弯腰,压低的声音与他温润的气息一同落在从萤耳畔:“但你若喜欢,我也愿意像我大哥陪大嫂一样,时常陪你过来。”
从萤抚在窗边的手微微一顿,因他这句话,她胸腔里像是爆开灯花,又像是惊雀忽起,猛烈地跳动起来。
仿佛呼吸也被攥紧,她不知该作何反应,一时竟沉默了。
谢玄览却逼近一步,低声道:“这回你没法子装睡,也不许像方才装没听懂,你的心意变没变,总该给我个准话。若是没变,我明日就登门提亲——哦对你还没过孝期,那我也要先登门一趟,过个明路。若是……若你心意变了,我想办法弥补。总之,姜从萤,你得给个准话。”
从萤的态度却似有些不确定:“谢三公子的意思,是想与我成婚?”
谢玄览气笑了:“不然呢,我说这些,难倒要与你结拜?”
“我……”
从萤心里乱极了。
她做不到三公子这样潇洒磊落,不敢莽然应允。可要她昧着良心说变了心意,她不忍心……也舍不得。
谢玄览十分有耐心地陪她耗着,直到身后教舍里传来桌椅挪动,高声道贺,他们马上要散学了。
从萤这才给出一句话:“你容我想想成吗,缔结婚姻,并非心意相合这样简单,还要考虑其他,终身大事,你容我想想,今日就别再逼问我了。”
谢玄览凝眉望着她,似乎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十分满意。
从萤无奈,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子。
谢玄览心里顿时软了下来,叹了口气:“行吧,今天先到这儿,你也散学吧。”
从萤回到丁舍时,郑夫子的考问刚结束。
阿禾墨义和书法皆平平,胜在帖经答得流畅,虽不聪明,难得踏实,正合郑夫子的喜好。
反观姜从谦,帖经信口胡扯,墨义、书法更是一言难尽,眼见着郑夫子要将他赶出去,他竟从书囊里掏出一袋碎银子往郑夫子怀里塞。
从萤隔老远就听见了郑夫子的叱骂。
谢玄览见她蹙眉,开解她道:“郑夫子爱憎比较分明,偏偏今年他管丁舍,你别担心,我私下同他说一声。”
从萤却摇头:“能有今日的机会,已是承了三公子的人情,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扶不上墙?叫他回去吧,我这弟弟,实在不是读书的料。”
谢玄览问她:“你母亲那边你怎么交代?”
正说着话,谢玄览的侍卫走进学堂大门,站在影壁下,遥遥向谢玄览行礼。
似乎有什么急事,待谢玄览走来,侍卫禀报道:“晋王殿下微服来访,现正在丞相书房议事,屏退了所有人。”
谢玄览有些惊讶:“晋王?”
他下意识转头看从萤,心说怎么还如影随形上了。
他点点头说知道了,折身走到从萤面前:“晋王是不是派人跟踪你了?”
从萤也惊讶:“怎么会?”
谢玄览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给晋王上眼药:“他若非对你图谋不轨,便是对谢氏图谋不轨,我说他狼子野心意在夺嫡,实在没有错看了他,否则他刚在春闱里搅了水,不该到谢家来,我看他是想两边挑唆,欲收渔翁之利。”
从萤但笑不语,她那笑,一看就是不敢苟同。
谢玄览挑眉叹了口气:“好,背后不说人,算我小人之心了。”
与从萤道别后,谢玄览转身去往谢相的书房。
*
谢相书房里仍烧着地龙,谢相却觉得一股生冷的寒意慢慢自脚底蔓延上来。
他手捧晋王递给他的名录册,仿佛看见成百上千的参劾砸向他——
名录册里是他安排在各处搜集把柄的内应,有些深潜数年,有些暗藏宫廷,并无第三人知晓。
在谢相长久的沉默里,晋王缓缓搁下茶盏,从容开口:“我未将这名录交给旁人,难道还不足以让丞相相信,我并无恶意么?”
谢相犹疑着打量他:“晋王殿下所为何来,不妨直言。”
晋王说:“今日想与相府交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