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下有人惊诧,有人失望,有人在窃窃讨论。淳安公主吩咐女官将那位戴幂篱的姑娘传召到跟前,女官去寻了一圈,竟然没找到人。
“回殿下,太仪的姑娘们都说不认识,从前没见过。”
淳安公主心下起疑,转头望向身侧的晋王,晋王轻声笑道: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……看来公主威名在外,不怎么受待见啊。”
*
从萤换下衣服,本想悄悄离开,却在天女渠后的巷子里被堵了个正着。
面前的男人冷面抱剑,从萤心生警惕,后退数步,听见他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训斥:“陈章,不得无礼。”
身着玄色鹤氅的晋王自剑士身后慢慢走出。
单论身量,晋王比陈章还高一些,但他弱质多病,显得颀长单薄,唯有一双瞳色如墨的眼睛,深深凝视着她,仿佛汇集了他身上所有的活人气。
见来人是他,从萤心头松了松。
晋王缓步踱到从萤面前,抬手将她折在衣领中的衣角整理平整,微凉如玉的指节蹭过她温热的肌肤。他凝视的目光如此深沉,潜藏着望不尽的情愫,令从萤一时怔忡失语。
“衣冠未整,做什么去了?”他问。
从萤尴尬地脸上发热,连忙上上下下整衣,将两肩和衣袖的褶皱都理平整:“没做什么,方才高坛下人太多,难免有所剐蹭。”
晋王笑了笑,目光冷静,明显不肯采信她的说辞。
从萤不欲与他纠缠,垂了眼道:“多谢殿下提醒,殿下若无要事,臣女就先告退了。”
她低首绕过晋王向前走,走出去没两步,忽听身后那人问道:“今日你为何要假扮太仪学生,为贵主出头?”
从萤脚步微顿,不应,继续向前,他微微提高了声音:“落樨山人。”
从萤蓦然瞳孔一缩,震惊停驻在原地。
他怎会知道她是……
不,也许是试探……
紧接着,晋王的话就戳破了她的幻想:“你以落樨山人为号,与贵主笔墨相交,又忧虑姜氏女、谢氏妇的身份为贵主所疑憎,所以使了一招狸猫换太子,叫倚云冒名替你,可是?”
“你在天女渠为贵主放舟祈福,为了今日这场论战,你伏案数夜,拟就清论底稿,交予太仪的学生们背诵,今日狄知卿踢馆,你冒着被识破身份的风险,也要帮贵主赢下这场论战,可是?”
从萤半掩在袖间的手紧紧攥住,禁不住浑身轻轻颤抖。
随着晋王再次靠近她,心里的惊惧像被日光拉长的他的影子,缓缓将她罩住。她
早知晋王有通天晓地的本事,从前便心有隐忧,如今这道惊雷终于落在了她身上。
怎么办,该如何辩解……
晋王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,语气极轻地问道:“阿萤,为什么?”
诚如她想不通,他其实也想不通。她与淳安公主立场不同、性格迥异,前世她受公主伤害而丧命,究竟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帮她?
从萤无话可辩解,唯有沉默应对。
远远地,似有马声嘶鸣,兵戈撞响。
能在云京城里纵马的没有几人,从萤心下一惊,果然,陈章从夹道墙头跳下来禀报道:“殿下,是谢三公子带人往这边来了。”
从萤急切地拽住晋王的袖子:“不要告诉他,不要被他知道!”
晋王淡淡望着她,神色不为所动,在等她的下一句话。
从萤退无可退,终于低低应道:“你想知道什么,我都告诉你。”
……
谢玄览伴驾结束后出宫,没有回府更衣,径自来天女渠接从萤。
此时东岸的论战已经结束,西岸虽仍在作诗、射覆,但听众已比之前少许多,各府各家的耳目都带着“太仪女学力压国子监”的消息归去,剩下的都是些闲散凑热闹的听众。
谢玄览驭马在岸边行了一圈,没有找到从萤。
淳安公主倒是瞧见了他,特意派人传话,表达她的幸灾乐祸:“姜娘子和晋王似乎是同时离开的,也许二人有故旧要叙,不欲受人打扰吧。”
谢玄览神情春风依旧,语气却冷得像冰:“贵主真是落魄了,怎么也学这长舌妇的作态。滚!”
今日他心绪不佳。
入宫伴驾时,凤启帝将宣德长公主请旨为晋王和姜四娘赐婚的事告诉了谢玄览,以此来试探谢玄览的态度。谢玄览毫无遮掩,正大光明地跪陈于凤启帝驾前,只说了三个字:“臣不允”。
帝王面前说允准,没有任何婉转的请求和苦衷,他的态度如此直白而不可撼动。
几乎是明码告诉凤启帝:这是他的软肋,也是他的底线。
虽然凤启帝没有因为他忤逆的态度而发怒,他望着跪于殿中的谢玄览,目光中似有怅然怀念,默忖半晌后叫他平身,说了句“朕会慎思”。
但谢玄览的心却悬而难落,他急匆匆出宫,想要即刻见到从萤,平息心中隐约的不安。
天女渠边不见人,他沿着两岸南北向的小巷,一道一道地寻找。
却不知此时从萤正站在他上方的茶楼雅间里,推开暗窗的一道缝隙,屏息望着他。
天已昏黄,落晖破窗而入,从萤在灿灿金红中轻轻阖目,再睁眼时,谢玄览已循着小巷向远处寻去,身影渐渐没在夕阳的辉芒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