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侧耳听外头的动静,似乎过于安静了。他没急着上楼,磨蹭了好一阵,仍未听见骨扎嚷嚷着找他,便觉出一点不对劲。
王兆深叫侍卫围了春风楼,刚踏上木梯,忽然有水珠落在他脸上,他伸手一抹,是热乎的鲜血,蓦然抬头往上看,见一颗脑袋血淋淋地挂在三楼阑干处,头发蜷曲、双目瞪圆,依稀能辨认出是方才与他谈笑风生的骨扎。
王兆深唬了一跳,下意识后退,正此时,斜里木板被大力破开,一柄长刀飞来,他抓过一旁侍卫抵挡,听见刀刃没入侍卫骨肉的声音,被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脸。
王兆深抹开脸上的血,望着谢玄览的身影冷冷下令:“谁能杀他,赏银万两!有敢后退者,诛戮全家!”
侍卫们拔刀拔剑,鱼涌一般向谢玄览杀去。
自王兆深得知谢玄览没死后,出入都带着大量侍卫。今日宴请骨扎,明面上只带了八个人,实则店里的便衣伙计、外头的行人商贩,林林总总有三百多人,若是谢玄览敢来,便是插翅也再难飞逃。
王兆深冷笑着退到安全的地方。
谢玄览借着狭隘地势的便利上下蹿跳,连踢带砍,将楼梯上的敌人清了一波又一波,只是人实在太多,还有人在他身后搭梯子,意图攀着阑干翻上来。
夺来的刀几次卷刃,腹部尚未痊愈的伤口被撕裂,隐隐往外渗血。
脚下尸体堆积,死的人都是西州驻军,活的死的,脸上都是一副惊恐的神态,如今被推到谢玄览面前的是个细弱少年,持刀对峙的手不住地发抖。
谢玄览缓了口气,问他:“多大了?”
那少年哆嗦着说:“十……十四……”
距朝廷规定的参军年龄还小一岁。
谢玄览嗤然道:“我像你这个年纪,已经能在黑赌坊杀人放火,被官兵追得满城跑了。”
说罢劈手夺了少年的刀,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扭了个方向,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,将他骨碌碌踹滚下了楼梯。
“滚回去吃干粮吧!”
这样杀人不是办法,王兆深那孙子已经躲得没了影儿。
谢玄览四下一望,跳上拇指宽窄的阑干,再一跳蹬墙借力,手中长刀凌空抡圆,挥出的剑气瞬间熄灭了酒楼凌空悬挂的百烛灯上的一百多支蜡烛。
接着墙壁上的烛灯、角落里的座灯也逐一被熄灭,整座春风楼湮在黑暗中,人头躁动不安地喊叫着。
谢玄览倒挂在悬空的百烛灯上,双腿与铁索绞缠,靠腰间绷紧发力,带着百烛灯在半空晃荡。他仔细听酒楼每个角落的黑暗里传来的声音,从号哭、咒骂、宣斥声里寻找王兆深的藏身之地。
终于,他觉察到一处沉默的角落,只有压抑的呼吸,没有喊叫。
周围的人自觉将这角落避开,不敢推搡。
百烛灯晃啊晃,谢玄览缓缓抽出长刀。
正此时,却有人举亮火把,楼中景象被照亮了一瞬,王兆深与挂在百烛灯上的谢玄览对视,两人几乎同时出刀——
噗呲。
谢玄览被刺中了肩,而王兆深被刺中了咽喉。
百烛灯向后摆去,刀刃抽出的瞬间,血珠喷扬,王兆深至死仍圆睁着眼睛。
他也曾是武冠云京的少将军,只是在西州驻守的这些年,养尊处优,慢了刀功。
一见王兆深被杀,春风楼里登时大乱,许多人互相踩踏着往外跑,也有王兆深的亲信见闯下了大祸,要来杀谢玄览的人头,提回去将功抵罪。
谢玄览捂着肩伤,又是一番恶战,杀到最后,分不清是敌人的血,还是自己的血。
春风楼被血洗透,真正杀到清净,已是黎明时分。
谢玄览右臂因失血而疼到麻木,他将燕支刀收回腰间,左手提着两颗血淋淋人头——鞑子的骨扎将军和王兆深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春风楼。
初升红日照在他身上,浑身血红里,唯有一张昳丽俊脸显得干净,眉眼分明。
望着眼前来围剿他、却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詹州知州,谢玄览双目含笑如春风,懒洋洋地将两个人头往他面前一扔,说道:“康知州,来得巧啊,看在你是我爹门生的份上,这两个头送你做功绩,王兆
深与鞑子勾结的罪证——”
话音未落,腿弯受了一杖,谢玄览撑着燕支刀才没有摔趴下,堪堪支跪在地上。
他见知州驭马往后退了两步,笑了笑:“你怕什么,我又不杀你,你该怕的是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,为西州宰执十二年,竟然不知道王四在眼皮子底下通敌……”
知州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,高声道:“真正的谢三公子在鞑子偷袭那天晚上就死了!此人冒充谢氏,刺杀将领、屠戮边军,罪大恶极,就地诛杀!”
府衙军齐喝一声,纷纷拔出佩刀。
谢玄览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,这回他可真是不能杀、也杀不完了。
浑身大小伤口隐隐作痛,心里的不甘像阴湿地的藤蔓,啃噬着他的血肉疯狂滋长。
……真要死在这里了吗?
血肉白骨将化作一抔尘土,他还没来得及给她写一封家书。
在此危急关头,忽闻城门传来高昂的马声嘶鸣,马蹄声急乱奔近,为首之人厉声高喝:“康化雨,放开他!传亲王令旨!”
康知州一个趔趄,险些摔下马。
亲王令旨,哪个亲王?
来人是陈章。
他手持令牌上前,身后随从翻下马,持刀护在谢玄览前面。陈章将那刻着晋王封号的玉敕令牌怼在康知州脸上:“放人,此人晋王殿下保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