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玄览别无选择。
他一面不肯相信这拙劣的谎言,一面又不敢舍弃这缈茫的希望。他的阿萤从不骗他,万一呢,万一她真的活着呢,区区十五年,他等得起。
当然也有崩溃绝望的时候,偶然寻得蛛丝马迹、听见流言,说她已经死了,谢玄览便会突然发作,双目赤红、披头散发地持刀乱砍,状如疯癫。
他横刀指向谢相,质问他为何算计阿萤,质问谢氏自诩世族之首,为何保不住他的妻子。谁也没想到这对父子会因此反目,若非谢夫人从中阻拦,只怕谢玄览的刀已沾满弑父杀亲的罪恶孽血。
某天夜里,谢玄览惊悸而醒,他表面尚似平静,却命人往谢氏宅邸泼桐油,一把火将正门点燃,大火烧彻整夜,整座谢府最后只留存了一角独览居。
他的父兄叔伯都被赶回了陈郡老家。
他对自家人狠,对朝堂政敌更狠,仗着军权傍身,以铁腕肃清了京中的反对势力。奉宸卫每天都在抄家,断头台每天都在流血,绝望的人恶咒不断、侥幸的人战战兢兢、投机的人却为他奉上一袭皇袍。
谢玄览当着文武重臣的面将皇袍斩成碎布,转头立淮郡王和谢妙洙的儿子、他一岁半的小外甥为当朝太子。
他不做皇帝,也不许旁人做皇帝,他让每个人都不痛快。
梦里时光流转如瞬,转眼就到了凤启四十年,离十五年之约尚有十年。
云京褪去了战乱的恐慌,繁盛更胜从前。一处小茶馆内,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讲霍光挟幼帝把持朝政的故事,见外头走过一个呼喝开路、排场阔气的道士,识相地闭了嘴,待道士走远了才向听客们嘿嘿一笑,说:
“每年中元节都有这一出,道士当自己是步了青云,殊不知那谢府才是真正的死窟,前头已经死了五个了,等着瞧吧!”
梦里的场景随道士的脚步来到了新修的谢府。
漆门紧闭,半晌才叩开,里头水枯石坍、荒草丛生,四处挂着治丧的白绫和招魂幡,若不知这是当朝谢大将军的府邸,还以为迈进了哪出荒冢孤坟。
穿过层层缟素来到独览居,庭院里设着高坛。
高坛上,有一戴着神荼面具的男人正挥动招魂幡,作招魂吟。他似哭似笑,似哀似求,几回疯癫得险些摔下来。他扭头看见道士,摘下脸上面具,露出苍白的容色,一双眼睛却漆沉如点墨,紧盯着道士:
“古籍里说,‘临邛道士鸿都客,能以精诚致魂魄’,你觉得,故人的魂真能招来么?”
道士知道,若说招不来,他是个死,若说能招来却没做到,他也得死。
道士笑了笑:“君若诚心要见故人,应往故人之所,而非逼故人来见君。”
“故人之所在哪里?”
“在梦里,梦是阴阳交感之桥,君可与故人在桥上相见。”
道士捧出一枚赭色仙丹,对谢玄览说:“食此仙丹,可以身入梦,得见故人。”
太医验过仙丹,说没有毒,但是会致瘾,劝他勿食用,谢玄览却当夜就服下,果然在梦里见到了亡妻从萤。
她嗔怪他不爱惜自己,劝他不要再醉生梦死,既然接手了大业,就好好经营。
谢玄览问她:十五年后真能再见吗?
从萤点头:我何时骗过你?
梦境很快消散,谢玄览久久难以回神。
他命道士每月给他炼制一枚仙丹,助他入梦见发妻。这仙丹一利而百害,每次服用过后,顿觉头疼欲裂,浑身骨颤,而且会一次比一次疼,堪比摧筋挫骨般的折磨。
但他情愿受这死去活来的躯壳之痛,只想梦里多见她一回,虽然她在梦里只有翻来覆去那几句叮嘱,却给了他熬过漫漫年岁的盼头。
道士得谢玄览赏识,一举做了钦天监的监正,便有心思活泛之人,将门路走到了他身上。
有一回谢玄览服过仙丹后,忽觉梦里的景象变了。
不再是身处茫茫白桥,不再是那几句重复的话,他轻飘飘走进独览居,撩开床帐,见一妙龄女郎卸了钗裙,只着中衣,乖顺地仰面看他。
帐中香缠绵甜腻,勾人情动。
朦胧视野里,那是一张像极了阿萤的脸。
她柔柔伸手攀来,呵气如兰:“奴伺候将军,可好?”
任谁也觉得,一个服过药的痴人,断难以走脱这美人怀,谢玄览却骤然暴怒,扯落红帐将她胡乱缚起,甩在地上,噌然拔出燕支刀,刀尖直指美人颈间。
他声冷如冰:“她那样的清骨,绝不会自贬为奴,你既生了这张脸,更不该污她身后名。”
“也看在你这张脸的面子上,我今日不杀你,但我劝你远走高飞,过了今日再被我碰到,我就撕了你的脸皮做盏美人灯……滚吧。”
女郎连滚带爬地跑了,谢玄览提着刀先杀进钦天监,将献丹的道士一斩为二,又杀进王氏府邸,将献女的王某人削掉了头颅。
因仙丹所致,他手抖得厉害,不意在自己身上也砍出了几道伤。
他卧倒在血泊里,仰面见天高云远,是极无情的模样,竟绝望地笑出声来。
此后谁也不敢再打他亡妻的主意,就这样貌似风平浪静地又过了几年,谢玄览抓到了绛霞冠主的师兄,一个喝多了口无遮拦,声称自己能逆转生死的白面道人。
谢玄览已懒得再对这些神棍以礼相待,直接抓到监牢里上刑,刚抽了他两鞭子,还没开始上劲儿,那太霄道人就开始嚎:“我是吹牛的!但我师妹真的会!师妹救我,师妹救我啊!”
太霄道人说绛霞冠主已悟透了庄生梦蝶的秘术,只需等待一个重阴之日,就能颠倒现实与梦境。
他推算了半天的历法后说:“最近的重阴之日,应该在八年后。”
恰正是与阿萤十五年之约的那一天。
有了新的盼头,谢玄览终于短暂恢复正常。
他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掌政者,整顿贪腐、抑制豪强、轻徭薄赋,同时请大儒教导小太子,要他做一个仁德贤能的储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