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瑞明恰恰与他是两个极端。 天生一张冷脸,慢热得很。 但想到这人是堂嫂的亲哥哥,怎能怠慢? 傅瑞明犹豫片刻,又抓着裴伽的手搭了回来。 裴伽惊异地咂咂嘴。 心道这御京里的贵人也并没有他们说的那样难以相处嘛! 转眼人走得差不多了,叫梁王放松不少。 “梁王殿下。”楚琳却突然叫住他。 梁王刚放下去的心,瞬间又吊了起来。 “你是个好父亲。” 梁王听见这话,眼眶又是一酸,想也不想便道:“你也是个好母亲。” 楚琳笑笑,没对这句话作评价。 梁王不免紧张起来,生怕自己说错了话。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,这会儿却显得局促:“我见你、见你将裴府的公子也教养得很好,小禾也很喜欢你……” 楚琳打断了他的声音,也打断了他的紧张。 “你做的种种,我们都看在眼里。梁王舍得放弃到手的皇位,一人弥补了昔年我们共同在小禾身上的缺失。梁王是君子。” 梁王听到此处,不由受宠若惊。 “将来梁王另有妻儿,也无人会容不下小禾了。” 梁王听到这句话,越发觉得当初傅翊的决定的确是妙。 “此事实则一早是由丹朔郡王提出来的,我不过算是个践行者。” 他顿了顿又道:“我……也未必再有心力娶妻生子了。” “为何?” 梁王这才抬起头,大胆地直视向楚琳。 楚琳与楚珍的气质全然不同。 楚珍住在御京,身上有着常年浸淫的贵妇人气,有种精致的盛气凌人。 楚琳常住河清,身上则更多是水乡女子的柔情。 长久纠缠于梁王梦魇中的女子的身影,渐渐与眼前清晰的面孔相重叠。 梁王踟蹰着开了口:“虽有唐突,但还是想知晓,那位裴四爷如今待楚夫人可好?” 楚琳想也不想便道:“自然好。” “……” 楚琳恍惚明白了什么,她道:“人总是将内疚当做在意,积年累月,成了念念不忘。却忘了那是自己加诸身上的枷锁。” 梁王张张嘴,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。 “若说对梁王没有一丝怨怼,那是不可能的。但我们都知晓,是旁人设下此局,梁王亦是苦主。” “还请殿下舍去枷锁,往前走吧。” 梁王身形一震。 旁人说再多也无用,他对小禾再好也依旧不能化解心头最深处的苦痛。 唯有楚琳有资格来原谅他。 楚琳突然问:“我看起来温柔吗?” 梁王怔愣点头。 “我在裴元纬跟前,却并非如此。” 裴元纬,梁王听见这个名字飞快地就反应过来,那是楚琳的丈夫。 “我最痛苦那几年,会突然砸碎手边的东西。裴元纬自幼不是个善言辞的人,他不知该如何安抚我,只能将我砸碎的东西一点点捡起来,打扫干净,他说免得扎着我。” “他知我那时惧人,便屏退左右,亲力亲为地照顾我的起居衣食。所以那些残局都是他来收。” “为减轻我心中的苦痛,本不过是相敬如宾的两个人,他却突然开始对我说起他少年时的一段昏暗时光。他一改内敛,将他的伤口撕给我看。” “若无定王府上的事,我与他大抵也不过是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下,一桩只称得上得体的婚事。” “他是裴府以四书五经教导出的君子,我是楚家以班昭女诫教养出的淑女。这样两个人举止当有度,他落泪不能肆意,我笑不应露齿,就连拥抱都不应太深。” “再过几十年,大概也就如我的父母那般,生了几个孩子,到老却也从未参透过对方的心,更不敢说出能放心将后背交予对方的话来。” “这大抵是不幸中的幸事,我在他跟前失态至极,反而不必再做淑女。他为安抚我,剖开自己的伤处来给我瞧。我们互相舔舐伤口,心上才得以贴近。” “我如今看上去温柔,不是因班昭女诫教导了我,也并非我生性如此,不过是他消化了我的戾意。” 楚琳深深看了一眼梁王。 梁王觉得自己的心思好似被她全然看穿。 “总之,他是个极好的人。” 梁王喉间深深堵住。 她一边告诉他,她与裴四爷正如小禾所说的那般,的确情深义重;一边又告诉他,他所执着的不过是内疚异化后的情感;同时还没忘说,她的性情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好。 如此诸多理由。 他该放下一切,向前走。 梁王僵着脖子点了下头:“是,是很好。他能给小禾当爹,已是世间难得的好郎君。” 楚琳口中的自己,的确与梁王所设想的大不相同。 但初时的怪异别扭过后,梁王偏又觉得,她真是好聪明一个女人…… 反而比那一抹缠绕梦魇中的模糊剪影,更叫人觉得挂念。 梁王强按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。 楚琳道:“我们对这位丹朔郡王还不够了解,殿下若得空,可为我们讲一讲他。” 这一下便又将梁王从方才的情绪中拉了出来。 梁王本能点头:“好、好……” 以柔克刚,他今日才算得真正领教。 楚琳微一颔首,她当先迈步:“不等殿下了,我先行朝前走去了。” 梁王心间一动,无奈露出个释然的笑容给她看:“嗯,本王待会儿亦会向前走。” 放下吧,都放下吧。 番外二:成亲之后(上) 傅翊毕竟才刚醒来不久,谁也没想过劳动他来宴宾客。 他与程念影来到新房,这里已不再是当初的那间屋子。傅翊将新房设在了自己的卧房中。 他们还是循制饮了交杯酒。 程念影鼻尖抽动:“你的有酒气,我的没有。” 和上一回全然反了过来。 傅翊坦白道:“那时并不觉得你会是我的妻子,不愿与你共饮交杯酒,便换成了水。有病在身饮不得酒,不过是托词。” 话说完,他便紧跟着又接了一句:“而今却是真切地想与阿影行合卺礼,携手白头。” 程念影当即道:“那我也要饮酒。” “阿影眼下饮不得。” “米酒也不行?” “是,我一早问过佟御医了。” 程念影难掩失望之色,一口气将水喝了。 好在很快傅翊便将她的注意力转走了。 傅翊持剪刀从他们头发里各自剪下一撮,用柔软的丝状黄金绑到了一处。 程念影觉得有意思,当即伸手摸了摸:“金子?” 傅翊应声:“嗯,金恒久不变,比丝带更好。” 程念影两眼微亮,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。 入夜。 二人和衣躺下。 程念影还有几分不大确信,她窸窸窣窣地伸出手去,掰住傅翊的脸,问:“你当真想起来了?” “是,阿影可要考考我?” 程念影思忖片刻:“有一回,你在武宁侯府上见到我手中提了一把菜刀,后来回到郡王府,你问我做什么用。那时候你是不是在故意逗我?” 傅翊哽了哽。 怎的还翻起旧账来? 他无奈:“……是。我不知你来历,试探居多。” “试探”用词正经,“逗弄”就显得不正经多了。 傅翊自己把旧账往回掰了掰。 “哦。”程念影闭上眼。 过了会儿,她又不大安心地将手搭到了傅翊身上去,微微侧身。 傅翊忙一把托住她的腰。 “你什么都记起来了?”程念影问。 傅翊不厌其烦地应声:“嗯,阿影还想问我什么?” 翻旧账也没什么要紧。 “你小时候为何待在柜子里?谁关你进去的?” 傅翊闻声一怔。 程念影道:“你刚醒来时便很想问你,但你失忆了。” “你怎么……” “我去了一趟康王府,将你小时候用过的器物家具都带走了。” 傅翊心间微微鼓噪,他笑着问:“那时……阿影在想什么?” “想你。” 轻飘飘两个字说得傅翊都失了声音。 傅翊挪动手掌,来到程念影脑后,将她往怀中扣入更深:“我醒来时,好似没听见阿影这样说。” “你什么都不记得,说了也没什么用。只留给什么都记起来的你好了。” “阿影偏宠于我。” 明明失忆前和失忆后都是同一个人,但愣是从傅翊嘴里说出了几分我吃我自己醋的争宠味道。 傅翊轻笑一声,忍不住低头去亲她。 但这一下没亲上,两个人倒撞上了鼻尖,都撞得眼鼻发酸。 几乎是同一时刻,他们想也不想都抬手给对方揉了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