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他?
想,她当然是想的。
白日里一睁开眼睛,她就不由自主去想,这个疯子到底在谋划什么?
那高悬于她头顶的刀斧,何时才会落下来?
她才不信他会那么宽容良善,就此放过她们全家。
只她也清楚,他此时此刻如同情人般亲昵的问话,自然不是想听她说这些――
他又想引着她与他说情话!
云绾实在不知他到底哪来的执念,被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,但还是会说这些孟浪轻佻的话,难道男人在床笫之间都爱这般?
她的沉默叫司马濯不虞,锋利牙齿在她脖颈间咬了口:“说话。”
云绾吃痛出声,抬起脸瞪着他。
便是此间光线昏暗,司马濯也能想象到她那双漂亮明眸里,定然布满憎恶、愤怒、疏离。
不过他已经习惯了。
修长手指轻抚过掌下那张细嫩脸庞,好似的确长了些肉。
似是为了印证,他还捏了两下。
许是多日没被他触碰,再加之爹娘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,云绾心口揪紧,嗓音轻颤:“司马濯,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他要是敢在这里对她不轨,她定然跟他拼命!
司马濯见她紧绷得厉害,拍了拍她纤薄的背脊:“朕不做什么,你无须紧张。”
虽这样说了,云绾两只手还是抵着他的胸膛,防备地与他保持着距离。可床榻太小,纵然她尽量往里挪了,俩人的距离还是暧昧而亲密。
“为什么?”
云绾咬牙,她想大声质问,又怕惊醒家人,只得尽量压低愤怒的嗓音:“为什么对外宣称我死了?我知你厌恶云氏,可我毕竟是你父皇明媒正娶的继后,是上过皇家玉牒的太后!你若想与我撇清关系,大可将我打发去宫外皇庄,放我在那终老,我保证不会寻你半分麻烦……”
说到这,她忽的想起什么,语气更沉:“春祭那些刺客,根本不是什么二皇子余党,是你安排的吧?”
见她小猫儿似的,明明气得想挠人,可碍于场合,只能压着嗓子质问他,司马濯觉着好笑。
也只有她在他身边,他那波澜不惊的情绪才会有些变动,哪怕她总是气他。
“是朕安排的。”
司马濯语气坦然:“至于为何这般做……”
长臂一伸,他轻而易举又将云绾拽到怀里,薄唇抵着她的额头:“你不是很在意名分?朕便满足你,给你名分。”
云绾的脑袋有一瞬间空白,明明司马濯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,可组合成一句话,她却不懂了。
“我何时在意名分了?不,不对……”她挣扎着起身:“什么叫你给我名分?我有名有份,我是你父皇的第二任皇后,是当朝太后!”
“你不是了。”
“我是!”
黑暗里,两道同样坚定的目光胶着,无声较量着。
最后,那道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先行偏开,男人的手拂过她的额发,嗓音温和又冷静:“或许曾经是,但现在不是了,太后云氏已薨。”
云绾避开他的轻抚,下一刻换来的是他更为强势的攫取。
两根长指紧叩着她的下巴,她听到他用嘲弄又冰冷的口吻不紧不慢地宣告:“忘记告诉你,父皇丧仪那会儿,朕就命人将你从玉牒除名。”
感受到她震惊和勃然怒意,司马濯俯身,骨节分明的长指按住她的唇:“嘘。”
“听说你哥哥是习武的,耳力应当不错,你说你要是把他吵醒,他过来看到他纯真无暇的妹妹,半夜屋里却多出个男人,他作何感想?”
见她强忍情绪的颤抖,司马濯意味不明笑了一下,又道:“不过也不用怕,若他真发现了,朕可以帮你杀了他,你就不用觉得难为情……嘶!”
那按在唇瓣上的手指被她张口咬住,尖牙深陷。
司马濯眯起眸:“松开。”
云绾没松,还用牙尖磨了磨,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。
“在宫外待了几天,胆子也变大了。”司马濯沉了脸,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颌,这才将手指取了出来,不用看,都能猜到被咬成什么模样。
他报复似的咬了下她的唇,听她吃痛,又在那咬痕处舔了两下:“这就疼了?”
上一刻他还说要杀她哥哥,下一刻又厚颜无耻来碰她,云绾气得发抖:“疯子!”
“是,朕是疯子。”
司马濯拍拍她的脸:“所以别惹疯子,你的牙齿利,也比不过朕的刀剑。”
云绾绝望闭上眼,缓了许久,才幽幽道:“说吧,你做这一切,到底意欲何为。”
“朕先前就说了,给你个名分。”
说到这,那平静的声线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:“世间再无云家绾娘,你现在的身份是,云家五房嫡长子云秉郡遗失在外的女儿。”
乍听这话,云绾还在脑中盘了一会儿,才记起五房那位早逝堂兄正是叫云秉郡这个名。
云家人口众多,五房却是最单薄最苦命的一支――
云绾的五伯父三十多岁得了一场大病,撒手人寰,就剩五伯母一个寡妇带着儿子撑起五房门户。
据云七夫人说,云绾小时候是见过这位堂兄的,但她那时才两三岁,所以没什么印象。
但家里人都说,秉郡堂兄年少聪颖,颇有祖父风范,十九岁就中了探花,第二年娶了门当户对、情投意合的妻子陈氏,可谓是春风得意,前程无量。
之后那位堂嫂生下位嫡长女,一家三口还没团聚两月,秉郡堂兄便被朝廷外放杭州赴任――年轻官员派去京外历练个三四年,攒攒资历与政绩,再调回长安进入三省六部,这是皇帝培养心腹官员的流程。
云秉郡明白这是皇帝委以重望,便是再不舍得家中妻儿老母,也只能收拾行囊,前去赴任。
那陈氏堂嫂与云秉郡琴瑟和鸣,不舍与夫君分别,决意带着女儿随云秉郡一同赴任。
谁能料到,一家三口连带着奴才仆妇整整三十六口人,坐船下江南的路上遇到水匪
最后仅逃出两个通识水性的奴才,跑回长安报了丧。
五伯母中年守寡,好不容易养大了儿子,眼见儿子前程大好、夫妻美满,苦日子要熬出头了,突然闻此噩耗,哪里受得了,当场吐血昏迷,再之后过了一月,也没撑住,撒手去了。
五房至此没了人,为了给五房继承香火,从人丁最旺的三房过继了个孩子,记在了云秉郡名下当儿子,今年九岁,小名叫金童。
云绾记得金童,她入宫之前,小金童才六岁,出嫁前夕还一脸天真地问她:“十六姑姑,你真的要当皇后了吗?你可真厉害!”
思绪回笼,云绾难以理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:“你在胡说什么?秉郡哥哥的妻女早已葬身鱼腹,哪有什么遗失在外的嫡女?五房现下就一个幼子……”
稍顿,她想起小金童那张懵懂可爱的脸,不由心疼:“他还那么小,却在牢中吃了那么久的苦,现下还要流放岭南,他那小胳膊小腿的哪里受得住……”
先前在宫里,她觉得自己无辜,七房无辜,要承受这些灾祸折磨。现下想想,金童难道不无辜么?还有其他几房的小侄子小侄女们,老一辈的恩怨,却叫他们也一起跟着倒霉。
司马濯见她又开始善心泛滥,加重手劲,将她的思绪扯回正题:“朕说你是五房嫡女,你便是五房嫡女。”
“荒谬!”
云绾蹙眉,刚想辩驳,话到喉咙,脑中白光乍现,先前的许多事都串了起来,一个可怕又荒唐的猜测在她心头升起,叫她呼吸都变得急促。
“当年遇到水匪,乳娘冒死护住小主人,逃出生天,然不等她带着小主人回京,便病死在途中。那女婴被好心的农家收留,平安养到十六岁,又凭着一块玉佩来长安寻亲……”
男人轻抚着她的背,嗓音不紧不慢,像是在给她讲睡前故事般:“她来到长安,才发现云氏已被抄家,兜兜转转,她于七日前,寻到了她的七叔父,司农寺苑监,云士明。”
父亲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,云绾心尖一颤。
“你的七叔父好心收留了你,并决定近日带你认祖归宗。”
司马濯淡淡说着,忽而想到什么,捏了捏云绾的耳垂:“朕是不是该给你取个新名?云绾这个名字,日后怕是用不成了。”
云绾哪里还说得出话,她只觉得眼前的男人荒唐至极――
他“杀”了她,又给“她”编造了一个新的身份。
“认祖归宗,取了新名,然后呢。”云绾神情麻木地出声。
其实不用他说,她也猜到他在谋算什么。
然而,当司马濯真的说出“选秀”这两个字,云绾一张小脸还是失了血色。
“朕此番安排,可还算周全?”
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,司马濯看不到她惨白的脸,他只觉他对她真是费了太多心思。
他此生除了谋算皇位这般费心筹谋,之后便是她了。
“疯了,你真是疯了……”
云绾陡然回过神,一把揪住司马濯的衣襟,乌眸瞪得大大的:“你是皇帝啊,你怎能如此荒唐!我是你父皇的皇后……”
“你不是。”
男人冰冷的嗓音打断她:“朕能抹去你在玉牒上的名字,也能抹去你作为他皇后的记载,时间问题而已。”
“你当所有人都是瞎子吗!那些朝臣会不认识我?后宫之人会不认识我?”
“朕是皇帝,朕说什么,便是什么。他们若不想活,朕可以送他们去死!”
隔着夜色,云绾也听出他话中的残暴冷戾,杀人于他简直是件太平常不过的事,而这份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感,于三年前的上元灯会,便已叫她心惊胆战。
时隔经年,他仍是这般……
无上的权力只叫他愈发肆无忌惮!云绾彻底被他骇住了,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叫她快要喘不过气,明明他现下动作温柔地抱着她,可她却觉得他的双臂犹如枷锁,紧紧禁锢住她的身心,叫她再无法逃避――
从前还有一层太后的身份,叫他不敢在众人面前放肆,现在就连这最后一层脆弱的身份,也被他彻底撕毁。
吹进屋内的春风带着些许料峭寒意,院外也隐隐传来更夫的打更声: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……”
梆子敲了三下,表明已是三更天。
“晨间还要上朝,朕得回去了。”
司马濯也知此事对她而言,一时难以接受,反正离选秀还有五日,足够她消化。
捏了捏她的脸,他道:“你听点话,以后有你的好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