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底,秀女大选。
清晨,薄雾未熹,坊门刚开,一辆黑漆平头车便停在通济坊小院门口。
屋内,七夫人拿起一枚三翅莺羽珠钗插入小女儿乌鸦鸦的鬓发,泪眼婆娑:“绾绾,你可想好了,这要是进去,怕是再也出不来了。”
云绾静静看着铜镜里那张娇丽如花的脸,没想到有生之年,她还能再梳一回未嫁女子发式。
“阿娘,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,还由得我想么。”她淡淡地笑,那笑意未及眼底,更显伤感。
七夫人闻言,掩面哭得愈发伤怀。
云绾从镜前站起来,回身抱了抱她:“阿娘不哭,没什么好哭的,宫里锦衣玉食,华服美裳,他既费了周章把我弄进去,应当不会薄待我……”
起码在他彻底失去兴趣之前,她能过得好,那人虽狠辣,却并不吝啬。
母女俩依依惜别,外头的嬷嬷不带情绪地提醒着:“云娘子,该进宫了,误了吉时可不好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云绾松开七夫人,取了帷帽往外间走去。
小丫鬟春草守在门边,看向这位据说是来长安投亲,又恰好符合选秀条件的堂姑娘,这一看,两只眼睛都直了。
她先前就知道这位堂姑娘容色美丽,只平日里梳着老气横秋的圆髻,穿的衣裙也是七夫人的,大都是黛青色、石青色、暗蓝色之类,若不是靠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撑着,远远看去,与坊市里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无异。
可今日这堂姑娘梳着长安小娘子们最时兴的发式,上着蜜合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小衣,下系一条缕金百蝶穿花桃红云缎裙,双臂之间挽着如雾如云般的浅粉色披帛,腰间系带是青青柳色,一条细腰也如曲江池畔的春柳般纤细婀娜,行走间弱柳扶风,袅袅婷婷,真是美若天仙下凡。
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,堂姑娘这样一捯饬,一点看不出是嫁过人的——
春草私心里觉得这位堂姑娘从前在乡下是嫁过人的,不然她来府中多日,为何一直梳着妇人髻?只是不知家中老爷使了什么手段,又花了多少银钱打点,嫁过人的妇人也能送去宫里选秀?
这些事春草也不敢说,至多在心里嘀咕两下。
云绾那边已然走到堂屋,拜别父兄。
再次见到她这副未出阁的少女打扮,云七爷和云靖安也都忆起往事,心生惆怅。
“七爷爷,十九叔,你们这些时日的照顾,石榴铭记于心,还望你们能多保重自身。”
屋内有宫里来的嬷嬷盯着,云绾便是拜别,也只能以那个捏造的假身份。
不过身份虽假,但她与家里人告别叮嘱的话语却是句句发自肺腑。
云七爷和云靖安都红了眼眶,一个是难受的,一个是气愤的。
“去吧,去吧。”云七爷别过脸,再不忍看自家命运多舛的女儿。
云绾再次拜别,转身在两位嬷嬷的看护下,戴上帷帽,上了马车。
云家小院左右不少看热闹的邻居想要一睹芳容,却只看到一道神仙妃子般婀娜的身影,姿态优雅地钻进马车之内。
“啧啧,不得了,这小娘子还真有福气!”
“谁说不是呢,入长安寻得了家人,还赶上七老爷官身恢复,叫宫内的花鸟使查漏补上了选秀册子,这运道也是没谁了!”
“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,她当年一家遭难,就她活了下来,足见是个叫上天眷顾的。”
“方才虽未瞧见她的容貌,但看那身形,想来也是个美人。也不知这进宫一遭,能否中选?”
“若真是中了,七老爷认回这个侄孙女,也算是捡到宝贝了!”
左邻右舍又热热闹闹闲话几句,等到天上挂着的日头愈发烈了,也纷纷散开,为生计奔忙去了。
马车辘辘驶入恢弘宫墙,云绾坐在车内,面上神色没什么变化,心里却是忍不住去想,待会儿她真要与那一干年轻美貌的小娘子们一起,通过层层筛选,最后再到金殿之内,由着司马濯打量定位份么。
不是瞧不起选秀的流程,但她从前可当过皇后,做过太后!
她曾在世间女人能到达的最高位置,现下将她和那些青涩单纯的秀女放在同一个位置,这般强烈的落差,怎叫云绾不难受?
她将此归结于司马濯的另一种羞辱——
他总能想出各种办法,从各种角度来折辱她。
深深闭了闭眼,云绾强压下那份恼恨,开始担心另一件事来。
第一批秀女名单她是亲自仔细盘过一遍的,里头好些世家小娘子她都见过,自然,那些小娘子随着家中父母入宫赴宴,也是见过她。
若是待会儿碰上了……
光是想到那尴尬的场面,云绾现下就恨不得跳车逃跑。
揪着裙摆想了许久,她还是觉得,她无法与那些小娘子碰上。
司马濯是疯子,可旁人不是瞎子、傻子,她顶着一张与太后一模一样的脸、一模一样的声音,说她是太后遗失在外的侄女,年方十六,谁能信?
她自己都不信!
“来人,来人!”
云绾深吸一口气,掀开车帘朝外喊。
那坐在车前的嬷嬷扭头看她,先是说了句“云娘子,已入宫闱,不可大声喧哗。”,而后又态度恭敬地问:“您有何吩咐?”
云绾定定看着那十分面生的嬷嬷,她掌管后宫三年,都没见过这人,看来是司马濯从外面带进来的人。
“你是在御前当差的?”云绾沉眸问。
那嬷嬷默了一下,颔首:“老奴从前在潜邸当差。”
云绾这便懂了,板着脸道:“我要见皇帝。”
见这嬷嬷皱眉,云绾只当她要反驳,又冷着语气补充一句:“我要见他,或者你们把我五花大绑按着去选秀。”
那嬷嬷只知晓这位云娘子是陛下格外看重之人,并不知她从前的身份,现下见她说话态度如此矜傲冰冷,沉默两息,出声道:“云娘子莫急,咱们现在就是往紫宸宫去。”
云绾狐疑看她,那嬷嬷道:“陛下昨日就交代了,待接了你来,先送到他那。”
云绾听了这话,抿了抿唇,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,放下帘子。
紫宸宫的路和宫殿内的一切,云绾都很熟悉,这些年她已记不清来这多少回。
只是马车停在殿前广场时,她的脚步如同扎根于地般,无论如何也迈不出——
虽暂时不会去与那些相识的贵女碰上,可紫宸宫的太监宫女们,他们也都是认得她的。
云绾心下只觉烦闷,司马濯的一意孤行,叫她陷入这窘迫局面,举步维艰。
马车外的嬷嬷已经连催了三遍:“云娘子?”
云绾咬唇,将帷帽戴得严严实实,将那朦胧白纱理好,试图将自己完全遮挡起来。
只恨这白纱不是黑纱,又不够长,她现在恨不得将自己装在套子里……便是躺在临华宫的那口楠木棺材里,也比现在强。
戴着帷帽,她深深低着头,跟着嬷嬷往紫宸宫去。
经过殿内两侧的宫人,感受到那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,云绾的脑袋垂得低了些,更低一些,垂在裙边的手指也不禁死死揪紧。
嬷嬷引着她入内,到御案之前,停下脚步,恭敬道:“陛下,云娘子已带到。”
云绾始终还是低着头,她能感受到上首投来的那道威严深重的目光,但此时她一颗心因着一路来的羞耻刺激而有些麻木了。
她想,就这样吧,人都到宫里,还能再糟糕么。
身旁的嬷嬷见她进来之后,既不摘帽,也不行礼,不由提醒:“云娘子,快给陛下行礼。”
听的这话,原本一直垂着头的云绾反倒抬起头,纤细的腰背也直直挺起。
她给司马濯行礼?
在这之前,都是他朝她行礼!
嬷嬷见她这样,吓了一跳,连忙拿眼睛去瞧皇帝。
皇帝面色不变,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,只垂眸看向金殿之中那道鲜艳明媚的身影。
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仿佛穿过帷帽轻纱,于她颊边逡巡。
良久,他才挪开视线:“你们都退下。”
李宝德心领神会,赶紧带着一干宫人连着那个嬷嬷出去。
直到出了殿,那嬷嬷忍不住与李宝德嘀咕:“这位娘子到底什么来路,在陛下面前竟还这般桀骜?”
李宝德朝里看了一眼,讳莫如深地压低声音:“你呀别多问,里头两位都是不好惹的祖宗。”
祖宗?嬷嬷诧异,心底好奇,就见李宝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,立刻老实闭上了嘴。
在宫里生存第一条,不要太好奇。
大殿之内,云绾看着那从御案后一步步走向他的男人,到底没稳住镇定,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。
但也仅仅退了两步,便止住了。
她没有退路。
身形高大的男人在她的面前站定,而后抬手解开她帷帽的系带,缓缓将那帷幔取下。
雾白轻纱之下遮掩的清艳容色赫然映入眼帘,肤白胜雪,黛眉朱唇,少女发式及这轻柔鲜亮的裙衫,褪去初入宫闱的青涩稚气,她如一朵在春日暖阳下灼灼盛放的桃花,开到极致,明光辉耀。
这朵娇贵的花儿,总是开在了他的院里,落在他的掌中。
司马濯眸色迷离,抬手想去碰一碰属于他的花。
可她偏过头避开,肃着一张雪白小脸提醒他:“这是紫宸宫,君王处理军国政务之所,你不得无礼。”“无礼?”
司马濯嗤笑,伸出去的手再不肯扑空,一把掐住她的脸:“你还当你是太后?”
云绾脸颊被掐得痛,嫣色嘴唇也被挤得嘟起来,索吻似的。
司马濯黑眸轻眯,对上她憎恶闪动的目光,嘴角渐冷:“还是早些记着自己的身份吧,云、石、榴。”
云绾听到这个名字就来气,正欲与他理论,男人掐她脸颊的手松开,转而拽着她的手腕,往右边里间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