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几日,云绾身上来了癸水,腹痛腰酸,整个人都病恹恹。
皇帝见她这副可怜模样,下了早朝,便命人将她抬到紫宸宫暖阁歇息。
批折子间隙,他偶尔起身去暖阁看她两眼,或给她揉揉肚子,或抱着亲一亲哄两句,比她一人在关雎宫叫他挂念得好。
他自个儿浑然不觉这有何不妥,李宝德却是看得目瞪口呆,惊叹不已。
从前他觉得陛下是贪图新鲜,才会去碰他父皇的女人。可现在这个走向,怎么觉得陛下好像那情窦初开的毛小子,一门心思就栽进太后,啊不,现在该叫云贵妃的温柔乡里了?
先帝是个多情风流种,宸妃娘娘却是个专一偏执的痴情种,看这阵势,陛下不会是随了他生母的性子吧?
“傻站着作甚?”
刻意压低的清冽嗓音陡然响起,李宝德打了个激灵,抬头一看,皇帝已从暖阁出来。
“陛下?”
“她睡下了。”司马濯道:“到前头去,别搅扰她。”
“是。”李宝德应声,忙回到前头书房,继续伺候皇帝批折子。
午后时光悠悠,不知不觉溜走。
暖阁之内,云绾从梦中醒来,盯着那绣着龙纹与云纹的明黄色幔帐,思绪一阵恍惚。
等意识到睡前司马濯喂她吃了药,又替她揉了肚子,一颗心不由往下坠了坠。
此番进宫,他给予她的感觉完全不同了――
他若是贪恋她这具身体,待她癸水走了,他召幸她便是。
可他又是给她喂药又是给她揉腹,种种行为远超过肉.欲的范围,他完全不必做这些,可他却做了。
那种古怪的情绪又涌上心头,云绾抬手按住自己胡乱跳动的心脏,只觉莫名的沉重。
半晌,她掀帘坐起:“来人。”
守在屏风后的玉簪正抱着胳膊打瞌睡,听到这声唤,忙不迭揉了眼睛,脆生生应道:“来了来了,主子您醒了?”
待快步绕过屏风,见云绾要下地,她紧张道:“主子,陛下交代您多躺着歇息。”
“无妨,喝了药又睡了一觉,现在腹中不觉得痛了。”云绾侧眸看了眼阖上的窗户,轻声吩咐:“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节,关着窗作甚?打开透透风吧。”
“是怕窗外有声响,扰您歇息。”玉簪答了句,移步去开窗。
两扇长形雕花窗棂一打开,轻柔清风送来淡淡的栀子花香,窗外红霞如绮,将整片天穹都染成绯红浓紫,美不胜收。
云绾盯着那一窗美景,只觉心头郁卒之感也消散不少。
“现在什么时辰?”
“回主子,快到酉时了。”玉簪递了杯温水上前。
云绾接过慢慢喝了半盏,喃声道:“这一觉竟睡得这么长。”
“您喝的那碗汤药里有安神的药材,故而睡得沉一些。”玉簪歪着头,笑眸弯弯打量着云绾:“别说,睡一觉醒来您气色都好了不少。”
云绾扯了扯嘴角:“睡得太久,我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。”
将杯中剩下半盏温水喝掉,大抵连着多日未出门,现下看见窗外晚霞绚丽,也想出去走走,便吩咐玉簪:“帮我梳下发,我去阙楼转转。”
见她愿意出门,玉簪自是喜出望外:“好,奴婢这就替您梳发。”
因着云绾出门都戴帷帽,便只叫玉簪挽了个简单随意的发髻,以一根玉钗固定。
梳好之后,玉簪屈膝道:“主子您稍等,奴婢去请陛下来。”
云绾戴着帷帽的动作一顿,默了片刻,道:“不必,我与你一同去。”
将帷帽戴好,主仆俩离了暖阁,往前头走去。
待走近前殿,隐约听得对话声,云绾脚步稍缓,站在盘龙红漆圆柱后往前听了一会儿。
好似是有官员在奏答。
她慢慢转过身,轻声与玉簪道:“回吧,他正忙着。”
玉簪会意,低头正准备折返,不料自家主子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:“主子?”
云绾扭头看她一眼,浅浅笑道:“大惊小怪作甚,难不成偌大一个紫宸宫只有一个门?前头走不通,咱们往偏门去阙楼也是一样的。”
“那您不等陛下一起?”
“我就去阙楼走一走,看看夕霞。”云绾自顾自朝着殿后连同的小门走去,语气淡淡:“再说了,等他忙完,日头怕是也落山了,还有何景色可瞧?”
玉簪听着也是这么个理,忙跟上前去。
皇宫之中最为恢弘高大的阙楼莫过于含元殿两侧的翔鸾阁和栖凤阁,此刻,红紫色的霞光笼罩着金碧辉煌的皇宫,于高处依栏俯瞰,身后是风光无限的太液池,身前是恢弘雄伟的宫墙和高大宫门。
云绾走过层层阶梯,站在高处眺望,心胸都生出一种自由开阔之感。
身后的玉簪爬楼爬的有些喘,见着自家主子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,不由咂舌:“看来孟太医的药方子真管用,主子您上楼都不觉得累了。”
“大概睡饱了,气力也足。”云绾说着,仰面朝着风吹来的方向。
帷帽轻纱被风吹向两旁,哗啦啦作响。她轻轻闭着眼睛,感受着柔软而不寒冷的春风,此刻世俗的烦恼好像都被抛到脑后,只剩下作为人,与自然最直接最亲密的接触。
这种感觉可真好,她感觉自己的心都长出翅膀,要往外飞去,飞向天边,飞出这巍峨耸立的宫墙……
忽然,傍晚春风里吹来一阵缥缈幽咽的乐声。
那乐声悠扬而寂寥,在静谧高处听来,愈发叫人心生凄凉,不由潸然泪下。
何人会在宫里吹这样悲伤的曲调?
云绾睁开眼,循声四处寻了遍。
“主子,在那边!是那人在吹筚篥!”
玉簪手脚快,走到阙搂另一角,弯腰往下看去,嘴里惊奇道:“咦,那人瞧着有些脸熟。”
云绾朝玉簪走去,凭栏往下看去,便见阙楼对面的城墙上站着一人。
绚烂夕阳连绵如火,隔着远远一段距离,那人的容貌看不太清楚,只能看到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蓝色翻领长袍,一头小辫往后梳,还有一把十分明显的大胡子。
这茂密的络腮胡子唤起了云绾一点记忆,她眨了眨眼,迟疑问着身侧的玉簪:“这人……是不是除夕遇见的那位回鹘王子?”
“对对对!”玉簪拍了下额头:“难怪奴婢觉着他有些眼熟,又半天想不起来。看那身形和那把胡子,八成就是他了,对了,他叫什么来着,伊洛……伊洛啥?”
“是伊洛钦。”云绾无奈轻笑。
“嘿嘿,还是主子记性好,只听一次就能记住。”玉簪不好意思搔了搔脑袋,又道:“胡人的名字难记又绕口,奴婢这笨脑子可记不住。”
云绾不语,视线重新落在那夕阳下吹奏筚篥的男人身上。
他面朝西边,从她们这个角度去看,只看到个侧面,他宽大的袍袖被风灌得鼓起来,袍摆飞扬,一把胡子也在风里吹得乱糟糟。
玉簪看着好笑:“这个王子也是个傻的,怎么站在风口上吹,便是背着风吹也好呀。”
云绾没接话,只站在栏杆旁,静静听着这支哀伤悠扬的曲子。
玉簪见她不语,也静了下来。
主仆俩听着曲,望着天边的晚霞一点点暗下,执勤卫兵也开始敲打着鼓楼上的大鼓,宫门关闭的时辰快到了。
一声声鼓声在偌大宫禁内响起,筚篥吹奏的声音渐渐落下。
玉簪再次回过神,脸上都不禁沾了薄泪,抬袖抹了把脸,闷闷嘀咕道:“这王子是遇上什么难事了么,怎的吹这么悲伤的曲儿,奴婢一颗心都听得酸溜溜的。”
云绾朝那道苍蓝色身影看去,淡淡颔首:“的确是催人泪下。”
那回鹘王子吹罢一曲,将筚篥收进袖里,转身正准备走,余光也注意到对面阙楼驻足的两人。
他怔了怔,而后拱手,行了个汉礼。
“主子,他看到我们了。”玉簪道。
云绾嗯了声,稍顿,忽的道:“你问问他,方才吹奏的是何曲?我之前从未听过。”
见主子愿意搭理这王子,玉簪心头惊奇,面上不显,乖乖照着吩咐,扬起嗓音朝对面喊道:“喂,你是回鹘王子吧?冒昧问一句,你方才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儿啊?”
徐徐轻风送去问话声,伊洛钦听到后,先是怔了一怔,而后又是恭敬一拜,才喊答着:“在下正是回鹘汗国药罗葛氏的伊洛钦,方才吹奏的曲子是我家乡祭奠亡灵的小调,并没有名字。”
祭奠亡灵?
玉簪皱起了眉,嘟嘟囔囔:“果真是蛮夷,半点规矩不懂,皇宫是何等尊贵之地,他竟敢吹这样的曲子,也不怕拖出午门挨板子!”
云绾两道漂亮黛眉也蹙起,实是这位伊洛钦王子此举的确犯了宫中忌讳。
不等她开口,玉簪一见她皱眉,便心领神会地朝那王子喊道:“你好大胆子,不知道在宫中私自祭奠是违反宫规的么?”
那伊洛钦明显怔住了,而后神情紧张的躬身拱手:“请这位……这位贵人恕罪,原谅我,我不常进宫,并不知这犯了宫规……我只是想着今日是太后薨逝一月的日子,心生感慨,便吹了这支曲子以表缅怀……还请贵人恕罪,外臣之后再不敢犯。”
他的汉话一紧张就显得有些乱,再加上隔着一段距离,传入云绾耳中时,更是含糊。不过“太后薨逝”“缅怀”这几个词,她还是听清了。
看着那弯腰告罪的高大身影,云绾心底既好笑又有些触动,没想到只一面之缘,这个胡人王子却还记得她,愿意为她吹一曲祭奠。
“原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……”云绾喃喃自语,帷帽轻纱遮掩下的莹白脸庞透着一丝看不透的怅惘。
玉簪也没想到这个胡人竟是祭奠自家主子,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