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哥,我真用不着这些。”
“你信我的,这里灵,而且灵得很!听说杨伟伟追他老婆的时候都拜了的,这不就成了吗?”
赵白河和周檐正并肩走在市郊的的傍山步道上。为了拉动旅游经济,提高居民幸福度,这栈道才被市政府翻修过,故意做旧的木阶梯走上去要比看上去稳当,栏杆上贴着些太极八卦、阴阳调和的崭新宣传画。
五月下旬的火炉城市已然爬起毒热,针林松海里阵阵翻卷起来的,都是灼烫的气浪。他俩顶着正午闪白鲜亮的日头才登到半山崖,后背的汗便隐隐透出了浅色的短袖薄衬衣。
他们来这,全因山里有座颇具年代的老君观。
还有两周不到就高考了,为学生操碎了心的周老师日不暇给,好不容易才抽得时间能和赵白河出来溜达一圈。于是在这个大晴天日子,赵白河决定将“高三应届师”表弟领来拜拜山上的神仙,求个好签祈个福,保佑表弟首战告捷。
整座道观依山而建,大小宫宇高低错落地分布。赵白河懒得看路牌上的“三清殿”、“玉皇殿”哪儿是哪儿,只兴冲冲拉着表弟沿栈道上上下下上上,最后顺着人群觅到一处香火最旺的殿堂,泥红色的朴雅檐瓦下,横匾上赫然三个金字反照着日华。
慈航殿。
白壁红帷、青烟袅流,围簇着垂目俯瞰众生的慈航仙姑造像,看上去是真的有模有样有点东西。
“这就是拜神仙的地方?”赵白河吹了声口哨,心想这山真没白爬。
“哥,求学业不在这里。慈航殿这里最有名的是求——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周檐顿了一下,正要继续启口,却被赵白河打断了。
“反正都是神仙嘛,神通广大,求啥都一样灵,快来快来!”
赵白河没耐心听周老师上课,赶忙跑小贩道长那儿扫码购入两套最贵的八十八香火套餐,紧接着便将三柱高可擎天的供香、两支包装膜上烫金四季平安的红烛和一叠高品质黄表纸递向周檐:“知道怎么弄吗?”
“红烛点燃交叉放置,香用红烛着火后躬拜三次,最后按中、右、左的顺序插香。”周檐接过香火。
“你还懂这些?”
“昨晚查的。”
周檐这学物理的,拜起神仙来也同样讲究严谨科学。他将香烛配好,面朝神像阖上眼,恭敬肃重鞠了第一躬。看着表弟低垂的眼睫,贯注的神色,赵白河也赶紧效仿,高高举起供香,望了望殿内的仙姑像便闭了眼。
许愿是吧。
那我的愿望肯定是小赵饭庄生意兴隆,红红火火——
等一下,我现在每天炒菜就已经忙得够呛,生意再好点,还不得把我累死啊?
不如一步到位,直接保我刮刮奖中大彩呢,一百万对仙姑您来说,应该不算什么大数字吧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仙姑等等,您先别急!刚刚那个也不算数!
赵白河对这种事一向上心得很。他生怕自己随随便便的玩笑话真让神仙听了去,搞得他今后肠子悔青都来不及。
我......最大的愿望吗?
赵白河总感觉敬香拜神时忌讳睁眼,却还是没忍住偷摸觑瞄身旁的周檐。
果然,我最大的愿望还是和表弟有关。
和周檐永远在一起?和周檐整辈子不分离?
这些都不太对。
他重新正过脸,将眼皮子压得死死的。
仙姑仙姑,您仔细听我说了,我希望表弟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。
我赵白河不求发财,不求长命,只求檐檐没有神神颠颠的疯妈妈,没有找不着人的怪爸爸,一直一直,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之中。
一种挚诚的、恳切的念头从他心底升起。正因为这个念头如此荒谬、如此离奇、如此不可触及,它才配得上是赵白河心中最强烈的愿望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赵白河拜祷了好久,直到阖眼的冥暗中,早蝉啾鸣、风叶摩挲,全都匿去了,焦热的风,背脊的汗,尽数冷却了。只剩道观里的才有那股香火味,燃着人的欲念,凝静息止的空气里仿佛无数看不见的旋涡。
铜锣梆子声由远而近,愈来愈清晰,周遭的嚣闹中有谁正在念经——
“......赵白河?”耳旁的声音比女菩萨还亲近、还温柔,激得赵白河以为神仙显灵,吓得睁猛开眼。
可出现在他眼前的,不是慈航殿中的仙姑,而是一名有些眼熟的窈窕女人。
不对,这里哪儿还有什么道观什么仙姑,他分明就踩着裂裂巴巴的水泥地,站在乡下谁家的院坝里。
“谁?”赵白河被周遭变化惊坏了,他重重揉了几下眼,确定自己没看错后才问道,“不对,这......这哪儿?”
“......是赵白河吧?”女人蹙着细眉狐疑地打量一番,随后自信笑着拍了拍赵白河的脸颊,“发什么呆呢,不认识小姨了吗?”
他当然认识小姨。定睛看去,如果将棕黑的波浪长发挠成烂鸡窝,精白的羊绒大衣换成病号服,笑起来嘴角再咧得张狂神经一些,那眼前的女人确实和小姨没差。
更正一下,是和早已逝去的小姨没差。
环顾四周,赵白河好像知道自己在哪儿了,毕竟谁不认识自己老家?不仅如此,熟悉的院坝里红白蓝三色塑料布搭着灵堂,供桌之上,外婆黑白色的遗照让赵白河感觉自己正在做梦。
不对,这种感觉更像是他本就陷于一个长梦,到如今才梦醒过来。毕竟他现在就站在老屋门前筹办着外婆的葬礼,笳乐念经声中,来奔丧的外客亲戚挤插嘈杂,正月乡间冷泥味的空气里,飞散着灰白呛人的纸灰……无论怎么看,这边都更应该是现实。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哥,好久不见。”
谙熟的、温煦的声线令赵白河在仓皇中寻到一份安定,他紧忙转向声音来源。
果然没错,果然是周檐。
表弟穿得整洁济楚,做工精良的浅米色风衣特别称他瘦高的体型,规整的领口处露出一星儿格纹内衬,一看就不是什么便宜货。他抽出衣兜里的手,向赵白河轻轻挥了挥,接着又揣回了兜里去。
“好久......不见?”可是,闭眼前赵白河还和穿着薄衬衣的周檐站在一起拜神仙,这种生分的寒暄话他没办法流利地说出来。
“我们十多年前见过一次,你忘了吗?”周檐浅浅笑了,以为是表哥忘事,便解释,“那时我才读小学呢。”
那张赵白河深悉的面庞上,挂着一种从未对赵白河使用过的、自若却生疏的笑意:“周檐,我叫周檐。我小时候回来过年那次,你带我去炸了爆竹,我们还偷了别人家的橘子,然后一起……”
周檐站得不远也不近,自我介绍里的每句话都说得很慢很小心,仿佛是怕在陌生的表哥前讲错什么细节,字与字的间隔里充斥着模棱两可的客套与疏离。
“我,我们……”赵白河嘴唇抖索结结巴巴,说不出话来。
白夏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,向一旁的白冬梅打招呼:“梅梅,你可算回来了。”
她笑得有些勉强,看着妹妹,哑声说:“妈妈……走得很安详。明天都下葬了,你工作那么忙,机票又这么贵,其实不特意回来也......”
内容未完,下一页继续阅读“姐,妈妈她......”白冬梅嗫嗫嚅嚅、欲言又止,最后只猛地扑进白夏莲怀里,一下一下,凄哀地低声抽泣起来。
白夏莲搂紧妹妹,轻轻拍抚对方的肩背:“没事的小梅,没事的……”
姐妹相拥,这一幕总算让赵白河想明白,他绝对是遇上了一件非常、非常、非常离奇的事。
他好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。